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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困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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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伏在馬上惶然奔跑,心裏還突突跳著,生怕身後那幾騎突然追上來。回頭一顧,並無他人,才稍稍松了口氣。

他們應該是被楊素拖住了,我無暇顧及他的安危,如今只有盡快離開大營,引來援兵才是。

四處連成一片火海,嘶喊著徒步奔逃的,嘯叫著縱馬追馳的,比比皆是,各大營帳已被燎成一片灰燼,府庫更是沒了蹤影。大營內屍體遍布,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,看裝束多半是周軍。

這是一副活生生的地獄變相圖,沒有誇張的描摹,沒有刻意的修飾,只是把血淋淋的一面赤|裸|裸地呈現出來。

這是真實的戰場,沒有一絲慈悲和憐憫。霸者的路從來都是血和骨鋪就的,任誰也繞不過,這一次我是親身體會到了。

無暇傷悲和感慨,我趁著混亂一路奔逃。到處都是敵軍,營門已被圍堵起來,逃生無望,東北方的校場是唯一隱蔽的出口。除了四周的圍柵,這邊沒什麽易燃物,整個校場都籠在空闊的黑暗中,好像是死亡之後的徹底沈寂。

我左沖右突,幾個騎兵仍緊緊尾隨在身後。尖銳的嘯叫聲直奔腦後,我猛地俯下身,堪堪避開了飛襲而來的箭鏃。

“別讓他跑了!”敵兵吆喝著窮追不舍。我的腦子早已一片空白,前方是唯一出路,只有不停地向前,方有活下來的機會。

狠狠地抽了馬一下,那馬猛地沖破了校場周圍已被燒朽的木柵,躍入一片黑暗的荒野中。但追襲的騎兵都舉著火把,我根本無處遁形。胯|下的馬費力的喘嘶著,似乎已耗盡了力氣。再這樣下去,我早晚會被追上。必須想辦法甩掉他們才行。

心念一轉,我拔出腰中的劍鞘,用力擲入周邊的草窠中。

地上很配合的發出“砰”的一聲悶響。

而後我的身子倏地滑下馬,碎流劍架在馬背上,雙手死死扳住劍的兩端,身子則緊緊貼住馬腹,雙腿硬生生地夾住馬臀。

火光照來,馬背上空無一人。

“停!那人棄馬逃跑了,不要再追!原地搜查!”

以這樣的姿勢奔出了好幾裏路,見再無人追來,我才翻到馬背上,但扳著劍尖的左手早已鮮血淋漓。

我現在是要趕往建安城,那裏距大營不過二十多裏。但我擔心的是建安城恐怕也已被圍堵了。否則,敵軍夜襲大營,必然經過此城,宇文傾怎麽會沒有一絲察覺?

縱使那樣,我也得全力一試,此時回去定是死路一條,向前走說不定還有希望。

然而我的希望還是被前方轟然襲來的陣陣鐵蹄生生碾碎!

在軍中呆有一段時間,我也掌握一些經驗,前方的鐵蹄聲沈穩有素,嚴整有力,宛如連天的大潮排沓湧來,有掀天覆地之勢。聽那聲音,鐵騎之數不下五百騎。而宇文傾的部隊裏鐵騎總共才有三百騎,且分散在幾處,不可能迅速集結在一起。因此來者絕不是宇文傾的軍隊。

我的心沈墜下去,突然想調轉馬頭,但又覺得不對。剛剛夜襲大營的敵軍為數不少,他們定是計算好所需兵力才派發人馬。大營已被清剿一空,敵軍又何須增援這麽多鐵騎?

難道是宇文憲的兵馬來了?兩個月前宇文傾就向他發出消息,按理說確實應該到了。

這樣想著,心頭還稍稍寬釋一些。但心裏還是猶疑不定。

我伏在馬上心思飛轉,但腦子卻漸漸模糊起來。肩頭和小腿的傷口一直在淌著血,身體也開始麻痹起來。

轟轟的鐵蹄聲排山倒海般襲來,越來越近,如玉山將崩一般,在頭頂上傾壓下來。我無力的伏在馬上,心情卻漸漸平

靜下來。說不上憂急,也說不上期待,反倒有一絲釋然。

大軍逼近,火光中我看到了那熟悉的獵獵黑甲。但卻沒有絲毫放松,這也說不準是齊軍假充的。

身下的馬越跑越慢,突然間,我感覺馬兒渾身痙攣了一下,接著它哀嚎一聲,身子驟然垮塌下去。我也被硬生生的甩下了馬背。

還不及爬起來,已經有幾個鐵騎馳奔過來,長矛探下,將我團團圍住。

我仰面躺在草地上,眼睛楞怔地望著天邊慘白的冷月,心裏也蒼白如紙,變得空落無比,連恐懼都一掃而光,只有極度驚惶後的疲倦。

“你是何人?”有一個將軍模樣的中年男子坐在高頭大馬上,冷冷叱問。

我瞥了一眼他身後的帥旗,上面赫然印著一個“李”字。腦海裏迅速搜刮一遍,我所知道的周國將軍沒有姓李的。所以無從判斷他究竟是哪路人。

“將軍問話,還不快說?”他身邊的裨將厲聲呵斥,手中長矛也直指我喉嚨。

我思索了片刻,在不明他們來路的情況下,貿然吐露身份,也許有殺身之禍。看他們的架勢,應是向我討問信息,那麽,我所說的可能會引導戰局的走勢。

“我這般落魄奔逃,將軍以為我是哪國人?”彎彎嘴角,我平靜地說。

“少賣關子!”那個裨將的長矛又前進一寸,已挑破我頸上肌膚。那絲痛感讓我的頭腦愈加清醒。

“住手!“那個將軍揮手制止了他,冷眼打量著我,緩聲道,”你在懷疑我的來路,而且還為此準備了不同的托辭?”

“我的生死已握在將軍手上,只是在死前,我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死在何人之手。將軍若是能跟我明示身份,我自然有證據來證明我的來路。否則,我寧死不言。”我心一橫,冷聲道。

沈默片刻,那人沈聲開口:

“在下乃衛公麾下大將軍李遷哲,奉衛公之命,前來襄助宜陽的駐軍。”

我陡然變色,縱使有一千種猜想,我也沒想到他是宇文直的部下。宇文直已被降職,他應駐守在襄州軍區才是。此番宇文護並未要他出兵,他為何派兵來此?莫非是想趁機立功,以求覆職?

“快回話!”那裨將一聲斷喝,打斷我的思緒。

“可有證據?”我不依不饒,反正已經豁出去了,必須弄個明白。

“這是我的令符。”那將軍自懷中掏出一枚銅牌,上面確實刻有他的名字。

我稍稍松了口氣,從懷中掏出一本賬冊,遞與身邊士兵:“在下乃儀同將軍宇文傾帳下護軍——梁宇,這賬冊上有宇文將軍的印鑒,可以證明。”

李遷哲面露遲疑,接過賬冊看了片刻,終於點點頭:“放了他。”

我掙紮著起身,急聲道:“將軍,熊耳山大營遭敵軍夜襲,請您速往救援!”

“那是自然。你就給我軍帶路吧。”

“容將軍恕罪,小人有緊急軍情要傳達給宇文傾將軍,不容貽誤,還望將軍能派人護送小人速往建安城。”我疾言厲色,表情都有些猙獰,雖然我說的有些誇張,但若不早告知宇文傾在物資中動手腳的人,恐怕會給周軍帶來更大損失,

而且我並不想同宇文直的部下混著一起。

李遷哲打量了我片刻,沈聲道:“也罷,我就派五十人送你去建安城。但此刻城外周齊兩軍正在混戰中,你自求多福吧。”

——“梁宇謝過將軍。”我剛說完,突然眼前一黑,就直直栽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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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該換藥了,把肩膀的衣服摘下。”宇文傾在耳邊囑咐道。

我把頭埋在枕頭上,哼哼了幾聲,動也沒動。

那日李遷哲的五十騎突破混戰的周齊二軍,將我送入建安城。雖然我的傷勢沒有大礙,但因為失血過多,還是昏迷了兩日。在這期間,李遷哲已護送熊耳山大營的殘軍回到建安城。北邊的衛戍營也撤掉,楊留拼死護住了崇德城。最令我驚奇的是,楊素竟然死裏逃生,目前也在建安城內。其他細節我還沒有問清。

“刀傷若感染,軍中可無法醫治。”宇文傾嚴肅起來,“你若是覺得不便,我讓小王給你上藥如何?”

聞言,我不由得怒氣填胸。他後一句說的是什麽爛話?小王不也是男人嗎?與他有什麽區別?他這話說的好像我跟小王有什麽暧昧情結似的。我真想抽他一巴掌。

他見我不支聲,索性撩起軍被,揭開我的衣領。

罷罷罷。

我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,遂不再動,任他施為。兩日前身上破爛的軍袍都是他給換的,我還較什麽勁兒。

藥粉勻勻地灑在肩膀的傷口上,火辣辣的疼,宛如辣椒水滲入血肉裏。我咬著牙,沒吭聲。

緊接著,小腿上的窟窿也被換了藥。腿下又是一陣熱辣辣的酥麻感,小腿忍不住顫了起來。

唉。我已經無力哀嘆自己悲催的命運。在這次荒唐的穿越裏,我已經確定自己被這個沒節操的作者設定為苦情女主了。自己就像個打不死的小強,一次次撞上槍口,又一次次僥幸逃生,但次次都弄得傷痕累累。

但命運終究掌握在自己手裏,小人物也能逆轉乾坤。

想了片刻,我終於下定決心,側過身,直楞楞地瞅著宇文傾,木然開口:“這次戰事了結後,你就把我休了吧。反正我們也沒有孩子,正符合‘七出’之名。要不跟著你,我早晚會丟了性命。”

說也巧合,我的每一次遇險都發生在和他定親之後,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和他八字相沖?其實,被休掉也沒什麽不好,反正在長安我名聲已經夠爛了,也不介意再爛一點。而且就算宇文直對我有積怨,他也不會娶一個被逐出夫家的女人吧。如果沒人敢娶我也無所謂,至少過得安穩。經歷幾次生死危局,我才真切體會到,一切都是浮雲,活著才是最實在的。

見他半天不語,我悄悄拿眼打量了他一下,他的眼眸裏還湧動著驚楞之色,但面色已漸漸沈下來,說的嚴重點,就是有些陰沈:

“當初你我婚約是陛下指定,如今怎可輕易翻覆聖意?“

他的眼眸漸漸結上了一層寒冰,覆雜微妙的情緒被凍結起來,語調也變得古怪:“而且前些時日,不知是誰跟我說‘要風雨同舟’,‘在一條賊船上混事’的話,她若忘了沒關系,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。”

他一字一句,咬得極為清晰,我聽著,就如一顆顆寒釘釘入肺腑,渾身都滲著涼氣。

看著他臉上陌生冰冷的表情,我的心驟然一縮,竟沒了底氣,避開他犀利的目光,訕訕開口:“我非君子,戲言何必當真?”

“哦,這樣。”他嘴角微翹,臉上掠過一絲嘲弄的表情,“可惜,就算我想答應你,你也先問問齊軍肯不肯。目前,斛律光的大軍已經駐紮在建安、崇德兩城二十裏外。熊耳山大營被毀,我們的糧草維持不了多久。你還是先看看我們能不能活下去再說吧。”

他的語氣十分平靜,仿佛在匯報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。

“什麽?”我不禁失聲,一把撐起身子,眼神死死釘在他臉上,“斛律光不是被韋孝寬和楊敷牽制在汾北嗎?怎會突然南下?”

“呵,大冢宰那步棋只能應付一時。斛律光不是傻子,他怎會看不出韋孝寬只是虛晃一招?汾北一帶邊境綿長,楊敷和韋孝寬守住汾州和勳州就很吃力,若朝廷不加派人馬,根本沒有太多精力跟斛律光虛與委蛇。”

“那齊公呢?他的援兵還沒到嗎?”我接口道,總覺得事情還沒那麽絕望。

宇文傾輕輕瞥了我一眼,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反而反問道:“你知道咱們府庫裏的糧草和禾桿為何會短缺麽?”

我搖搖頭。如果說像前兩日那樣,齊軍縱火毀掉周軍府庫,我能理解。但五六月以來糧草以緩慢的速度流失這事,實在超出我的思考範圍。

宇文傾輕嘆口氣,臉上現出一抹蒼涼之色,這表情讓我看了都一陣心驚。

“因為,”他緩緩開口,”宇文憲並未南下和我匯合。一個月前,他在汾北攻破了斛律光修築的幾座堡壘後,就引軍南下,從北面包圍了宜陽,切斷了宜陽守軍糧道!而直到李遷哲將軍到來,我才得知這個消息。”

我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。無法相信這背後的真實含義。

宇文憲切斷齊軍糧道一月有餘,宜陽守軍是被逼無奈,才對宇文傾的府庫下手腳吧。礙於宇文憲的威脅,又怕向宇文傾暴露缺糧的事實,他們只能小偷小摸,不敢全力出兵、大幅動作,否則會被端了老巢。

但這樣說來,齊軍應該早已得知周軍在宜陽一帶修築堡壘的事實。那他們為何沒有絲毫反應?他們又有什麽打算?

我一時間想不明白。

如今,建安、崇德二城已經基本建好,若沒有斛律光的威脅,宇文傾一行人已在南面對宜陽守軍構成了重大隱患。宇文憲沒有按約定出牌,莫不是要來個南北夾擊,一舉攻下宜陽?

但如今形勢變了。斛律光領軍南下,但宇文憲按兵不動,仍據守在宜陽北線。他這一舉動著實意味深長。

“是不是因為防城已被築好,他就把我們這一千人當做棄子?”半晌,我澀聲道,實在無法相信這番令人心寒的推論。

宇文傾微微頷首:“不錯。其實斛律光若不南下,我們即使缺糧,也能抗一陣子,再和宇文憲來個前後夾擊,倒也不失為一條上策。但沒想到斛律光比宇文憲更絕,他直接舍掉宜陽,直取我們這幾座防城,看似舍大取小,其實是想一舉切斷宇文憲的退路。而我們,只是白白為齊軍修築了兩座城防而已,對他們有利無害……”

我恍然大悟,半年以來辛苦築防,竟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。

難怪齊軍不理不問,他們是故意的。

但想想宇文憲的態度和舉動,心裏又是一陣苦寒。

我搖搖頭,苦笑著,實在無法相信沈勇剛正的宇文憲竟會如此決絕冷血,那一千人的性命,真就那麽微不足道?

“當初洛陽邙山幾次戰役,宇文憲多次被斛律光、段韶等人挫敗,他這回是要不惜一切奪得一次勝利。對於一個統帥過十幾萬大兵團的王公來說,一千人太微不足道了……”

他靜靜說著,眼裏已沒有了怨懟,似乎已將未來看得通透,而且默然接受了這個現實。

“可是我們有李遷哲將軍的支援啊?”我依舊沒有放棄。

“呵,”宇文傾涼涼一笑,“他的軍隊加上我剩餘的人馬還不到三千人。三千人抵擋三萬人,是什麽概念?何況對方統帥是周軍最為忌憚的斛律光……”

他看了看我,又開口:“其實,我最無法信任的就是李遷哲。宇文直看似前來支援,但只派了兩千人,又沒有糧草支持,實在是杯水車薪。與其說是支援,這部分軍隊更像是觀望、試探和投機,若前方有利,他會趨之若鶩;若是前路未蔔,我猜他會偷偷撤軍吧……”

我楞怔地看著宇文傾,仿佛溺斃了一般,眼裏最後一絲光芒熄滅了。而且他沒有說出一個最致命的的事實,周軍熊耳山大營的府庫已經毀了,剩下的糧草不知能支撐多久。

“對不起。”良久,我埋下頭,低聲道,“若是我早點發現那個人就好了。若沒有內應,大營府庫也不會輕易被毀……我什麽也幫不上。”

此刻,我才發現,最讓人絕望的事情,不是險惡的困境,而是明明清楚困難何在,卻依舊無能為力、無力回天,只能任由自己一步步滑向深淵……

這大概就是小人物的尷尬命運吧。若有用,則會被權貴驅遣;一旦失效,則會隨意丟棄,沒有一絲猶豫。

“你何必自責?趙常隨我從齊國歸來,跟在我身邊多年,我都沒有發覺,你又怎能輕易看透?”他微微嘆了一口氣,“他實在是掩飾得太好了……我竟忘了,他的妻兒都滯留在齊國……”

就在前兩日,趙常已經從周軍中消失了。提到他,我突然想起鹹湯一事和小王的話,心裏漸漸明白過來,那恐怕也是老趙的手筆吧,為的就是不讓我幹涉他對糧草做手腳。他開始向我示好,大概也是為了博得宇文傾的信任。可惜可惜,我還一直把他當大哥。

我想看看宇文傾的表情。他與趙常共事多年,恐怕更會心寒。

然而,他的眼眸裏只有深深的無奈,卻沒有怨懟,似乎能理解和包容一切。

我被他這副神情深深刺痛,想說什麽,但都感覺多餘。心裏喟嘆了一聲,我慢慢握住他的手。

他的手微微顫抖一下,手心冰涼,沒有一絲熱度,我能感覺出,那是從心底蔓延出來的絕望。我也明白剛才請他休掉自己時,他那種冷漠反應了。

片刻,他擡起我的臉,看著我的眼睛,一字一頓地說:

“你只需照顧好自己,並不用幫我做什麽。只要讓我知道你站在我身後,我一轉身就能看到你在那裏,這就夠了。”

他一向冷淡的眼眸竟微微露出熾熱的光,仿佛黑暗深淵裏燃起的希望之火。我的心不由一動。

而後,他附到我耳畔,輕聲道:“其實,也不必太過絕望。我還有一枚未動的棋子,不到最後關頭,我不會輕易使用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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